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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 別重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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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後, 還不到中午12點,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就已經停在了怡和碼頭的附近。

鐵質圍欄的兩邊,隔開了即將登船的旅人和送別的人群。

在人群當中,朱珠顯得有些特別, 她明明站在即將登船的那一側, 手邊卻幾乎沒什麽行禮。

因為整個朱家都以為, 她只是約了之前女校的同學出去吃飯看電影。

“演戲演全套。”說著她真的掏出了兩張電影票,“喏——”

“金城大戲院的票,可難買了,別浪費。”

“今天下午兩點半的場子,你們等會回去吃個飯, 休息一下,正好能趕上。”

見沒有人接, 她也沒有刻意避嫌,直接大喇喇將票塞進了沈璁手裏。

“多少還是有點遺憾,到底還是沒能一起看場電影。”

正好這時,裴筱懷裏護著個小紙袋子從人群裏鉆出來, 看見眼前的場面,不由得楞了一秒。

“不好意思,不是有意打擾你們說話的。”他尷尬地解釋道:“我只是回車上去取點東西, 又怕趕不上, 這才……”

“帶著路上吃吧。”說著他把手邊的小紙袋遞到了朱珠的手邊, “這家店的老板是法國人, 沈璁說你也是留洋的, 應該能吃得慣。”

他遞給朱珠的, 是剛才在路上西式甜點店買的蛋糕, 因為剛才把東西落在了車上, 又怕耽誤朱珠上船,這才讓沈璁先進來找人,把船票送到,裴筱則自己返回了車裏去拿東西。

不想他的突然出現,好像不太是時候。

“裴筱,你別多想,我沒有別的意思。”朱珠也緊跟著解釋道:“我只是喜歡電影,所以才會有些遺憾,朋友也是可以一起看的啊。”

裴筱聞言低頭,這才看見朱珠剛才塞給沈璁的,居然是兩張電影票。

雖然識字不多,但好像是宿命的約定,電影票上的名字,他恰巧全都認得,正好又是《茶花女》。

“我沒多想……”裴筱溫柔地笑笑,“只是以為我打擾了你們。”

“快進去吧。”沈璁把電影票交到裴筱手中,“晚了人擠人,你這麽大點兒的個頭,再給擠沒了。”

看著朱珠轉身望了眼擁擠的人群,暗暗嘆了口氣,他調侃道:“怎麽了,大小姐,還怪我沒給你安排飛機走啊?”

“現在要坐飛機離開上海,可得要政府開證明。”

對他而言,要安排飛機,拿到證明都並不難,但政府裏走一遭,很難說會不會被朱珠的大哥發現。

“沈璁……你說……”朱珠回過頭來看著沈璁,才從裴筱手裏接過那包糕點不久,便緊張得將紙袋子都攥皺了,難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,“上海真的會打仗嗎?會打到法租界裏來?”

“不管會怎麽樣,憑你大哥現在的身份地位,總會想辦法全身而退的,不用擔心。”看了看身邊的裴筱,沈璁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“倒是你一個女孩子在國外,要萬事小心。”

“除了歐洲,我在新加坡也還有些產業,如果有需要,可以拍電報聯系我。”

朱珠默默點了點頭,良久後才小聲道:“沈璁,我在房間裏給我娘留了信,大概今天晚上,他們就會發現我已經離開上海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我爹和大哥跟你爹之間有什麽交易,但……”

她說著擡起頭來,苦著一張臉請求道:“等我們倆的婚約解除了,能不能拜托你,不要讓兩家的關系鬧得太僵,這樣……”

“這樣我娘的日子……也能好過一點……”

所謂的“交易”,無非是一些沈克山事先承諾的利益輸送,或是商業上的合作;朱珠難得這樣委婉地說話,但沈璁聽得明白,不要鬧得太僵,就是希望沈家不要收回之前承諾的所有“好處”。

不過現在這些東西對他而言,也都不重要了。

“沈克山答應過你爹的,在我能力範圍內,都會給朱家保留,放心吧。”

“真的?”朱珠聞言,表情一秒放晴,“謝謝!”

“那我……真的走了……”

她看看沈璁,又看看裴筱,剛剛放晴的笑容一點點收進嘴角,不舍地擺了擺手。

“再見,沈璁;再見,裴筱。”

“再見。”

裴筱跟著揮了揮手,但一旁沈璁的手仍然插在褲袋裏,只是勉強擠出了點笑。

“再見,朱小……”

“Julia。”

在轉身時,朱珠終於聽到沈璁不再客氣又疏遠地喊她“朱小姐”了,這也就意味著,他們也許真的成了朋友。

只是可惜……

她不由得低頭苦笑。

雖然天真單純,但她畢竟也是開過視野的女孩子,其實心裏很清楚,這樣的時局之下,別說是剛剛成為朋友的人,就算血脈至親,甚至結發夫妻,一旦分開,也未必有機會再見到。

看著朱珠離開的背影,沈璁也是默立良久。

裴筱這輩子親密的人不多,經歷的分別場面就更少。

當初馮吟秋在他眼皮子底下說沒就沒了,也談不上什麽道別,要真說類似的回憶,大概只有小時候,每一次目送著沈璁的背影離開那間破敗的小院。

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著一道照著自己的光從身上一點點移開,他卻無能為力——

實在糟糕極了。

他不想沈湎在這樣的情緒和回憶裏。

“幹嘛?”他調皮地用肩膀撞了撞沈璁,故意調侃道:“我還沒吃醋你倆說悄悄話呢,你倒還真舍不得了?”

“現在喊保鏢去把人追回來,沒準兒還來得及。”

知道裴筱是在開玩笑,想沖淡剛才凝重的氣氛,沈璁也配合著回身捏了把對方的下巴。

“說得倒好聽,不是你在巷子裏沖我又哭又喊的時候了?”

他說著摟上裴筱往外走,面上看著沒什麽,但心裏實在輕松不起來。

也不怪裴筱敏感,其實是這幾天來沈璁的心情都不太好,雖然已經在盡量克制著不表現出來了,但總有些不經意間的細節瞞不過枕邊人。

尤其是當他剛才聽到朱珠說,大概晚上朱家就會發現那封信,知道女兒已經離開了上海;這也就意味著,最遲明天,沈克山就會清楚沈、朱兩家的聯姻徹底告吹的事實。

而他還不知道老頭會作何反應。

其實早在三天前,在他聽到喜伯說起那個“乞丐”的事情後,就已經派人嚴密地看守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的周圍;但在這三天裏,對方卻再也沒有露過面,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,徹底銷聲匿跡。

找不到沈玦,就沒有辦法從根本上上制衡沈克山。

今天一早,沈璁已經吩咐手下監視在馬斯南路二十七號周圍的人盡數撤走了,只留下了兩個心腹,暗中保護著喜伯的安全。

冥冥中他似乎有一種感覺,或者說是期待,對方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,所以才會躲了起來,也許只要看到他撤走了眼線,“沈玦”就會出現。

不過他不是一個喜歡孤註一擲,去賭一個萬一的人,在找到沈玦之前,他得先把手邊能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,免得到時候沈克山知道聯姻徹底告吹了氣不過,再給他使絆子。

“先讓車子送你回家。”黑色的凱迪拉克旁,他打開車門體貼地扶著裴筱上車,“公司裏還有些積壓的文件需要送到沈公館簽字,我先去整理一下,弄完了就回來。”

“……啊?”裴筱先是楞了一瞬,但他從來不會主動過問沈璁公司裏的事情,只識趣道:“那你趕緊去忙吧,我上街邊攔輛黃包車就行。”

他說著便要下車,很快被沈璁按著肩膀塞回了車裏。

連朱珠都會問出“上海真的會打仗嗎”這樣的問題,足見現在上海的情勢有多緊張。

雖然炮彈還沒有直接落進法租界,但隨時都有暗殺正在發生,到處都是進步青年的示威游行,也難免當中有些目的不純的人攪動渾水,趁機混在裏面。

至少現在法租界都要給沈家面子,那就必須給這兩黑色的凱迪拉克面子,讓裴筱隨便路上攔輛黃包車,沈璁無論如何也不放心。

“那可不行。”他也不想嚇到裴筱,只故作輕松地調侃道:“你攔輛黃包車,我就得多個‘情敵’,多不劃算。”

“還是我去攔輛車吧,反正這裏離公司近,你回去的路遠些,別曬著了。”

沈璁一溫柔地自己說話,裴筱就覺得腦子暈乎乎的。

“你都知道了……曹勇的事……”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拽著沈璁的手指頭,小聲道:“我沒有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沈璁輕聲道。

其實直到現在,他都不清楚那天在小二樓面前,曹勇跟裴筱到底說了什麽,但空氣裏浮動的氣氛,他是能感受到的。

“不怪你。”他俯身吻了吻裴筱的額頭,然後輕輕挑起對方的下巴,“要怪就怪——”

“我的小野貓太迷人了。”

裴筱嬌羞地紅了臉,拽開沈璁挑起自己下巴的手,攥在手心裏。

“那讓保鏢跟著你吧。”

“嗯。”沈璁很快點了點頭。

一來在現在的法租界,沒人會不給這輛凱迪拉克面子,二來他等會也的確還有事要吩咐保鏢去辦,便沒有繼續跟裴筱糾結這些細節,只關上了車門,很快送走了裴筱。

汽車很快回到了馬斯南路二十七號的院門口,裴筱捏著個跟剛才送給朱珠一樣的紙袋下車。

最近沈璁經常熬夜到很晚,也不知是不是咖啡喝了太多,總是在找理由索吻的時候說自己嘴裏發苦。

裴筱也搞不清楚對方這是“撒嬌”,還是真不舒服,剛才給朱珠買帶走路上吃的糕點時,就留心多買了一份,想讓晚上沈璁喝咖啡的時候能就著吃,中和一下咖啡的苦澀。

到家正是烈日當頭的時候,他一下車就被晃得眼前一片白,本能地擡手要擋,沒有註意到身邊什麽時候躥出個人影,一把就搶走了他手上的紙袋。

“怎麽了?怎麽了?”

在裴筱身後不遠處,司機本來正在停車,見狀立馬跳下來擋在了裴筱身前。

他很清楚裴筱跟沈璁的關系,知道今天要是身後的人出了什麽意外,他鐵定吃不了兜著走。

但他到底只是司機不是保鏢,再順便幫沈克山留下下沈璁的行程,沒見過什麽“大世面”;不過是一份謀生的差事,他也沒打算把命搭進去,雖然作勢擋在了裴筱身前,但明顯很膽小,唯唯諾諾的樣子,肩膀都在抖。

“我沒事。”比起司機,裴筱倒是淡定不少。

倒不是他膽子有多大,雖然不知道沈玦的事情,但這幾天他也聽喜伯說起過附近有個“乞丐”。

那包糕點不是什麽價值連城的東西,可畢竟是他買給沈璁的,剛才捏在手上也挺小心;約莫是對方看他緊張這包東西,所以才以為是什麽稀罕物件?

看著剛才搶走東西那個人逃跑的方向,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。

對方一路上都頻頻回頭。

包括裴筱和司機在內,明明沒有人追上去,如果對方只是想要確定自己的處境,回頭看一眼就足夠了——

對方似乎是在有意等著誰。

“你先去回去喊人吧。”瞧出司機害怕,裴筱吩咐道:“喜伯應該知道怎麽處理。”

司機聞言如蒙大赦,很快跑向了小洋樓的方向。

眼睛適應了太陽的強光後,裴筱也很快確定了自己剛才的判斷。

搶走東西的“乞丐”在頻頻回頭也沒有等到人追上去後,看見司機離開,他居然從躲藏的小巷裏探出頭來,確定裴筱發現了自己,他才重新躲了起來。

那條小巷極其隱蔽,就算在這裏住了大半年,也是裴筱在今天之前就從來沒有註意到過的地方。

但他還是大著膽子跟了上去。

那是一條幽暗逼仄的死胡同,堆滿了垃圾桶,看來是平時周圍住戶扔垃圾的地方,充斥著令人作嘔的味道,也難怪他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。

小巷空無一人,他試探著往裏走了兩步,很快在一個半人高的垃圾桶背後躥出個人影,“噗通”一聲跪倒在他面前。

他嚇得第一時間後退了兩步,但很快發現對方雖然個子不低,但整個人都瘦骨嶙峋,活脫脫就是一個小時候的他自己,一副風都能吹倒的樣子,看著完全沒有任何威脅。

從來都只有他跪在馮吟秋面前挨打的份,哪見過有人跪自己的。

“不、不用……”他慌張地擺了擺手,“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,就是點兒吃的,你要是真餓的話,我還可以再給你買——”

“我認得你!”不等裴筱說完,跪在地上的“乞丐”很快打斷道:“沈璁很喜歡你的對不對?”

“求求你,不告訴任何人,帶我去見他。”

“求你——”

但“乞丐”的話也沒有來得及說完,很快就又躥出了兩個人影,一個直接從旁邊的圍墻上跳下,一把就按住了跪在地上的“乞丐”;一個從裴筱的身後大步繞到他身前,將人護在身後。

這就是沈璁之前留下來保護喜伯的那兩個心腹。

“乞丐”見勢不妙,掙紮著企圖逃跑,但他疲弱的身體哪裏是保鏢的對手,被按在地上慘叫連連。

“不要,不要……”

裴筱於心不忍,想要阻止,但又被另一個壯漢擋在身後,就連勸阻的聲音都淹沒在了“乞丐”的叫聲裏。

就在此時,他身後再度傳來了一個雖然蒼老,但卻氣勢很足的聲音。

“住手!”

“喜伯?”

裴筱回身看見喜伯,一臉驚喜,但喜伯已經顧不上寒暄了,三步並作兩步走到“乞丐”身前,兩下推開了壓制住對方的那名壯漢,將人扶了起來。

他撥開“乞丐”臉上亂糟糟的頭發,心疼地用衣袖擦了擦對方臉上的汙水,老淚縱橫道:“大少爺……”

“真的是你啊……”

喜伯原就是個老實的莊稼漢,雖然恨沈克山,但到底自己也是失了孩子的人,他並不討厭沈克山的孩子們,尤其是能讓沈家上下,甚至沈克山本人都讚不絕口的沈玦。

從前每次逢年過節,竇鳳娘沒有資格回沈公館,但沈璁總是要去吃飯的;那會沈璁還小,一直都是喜伯跟著。

作為長子,沈玦要比沈璁大了十多歲,那會已經懂事了,但卻沒有什麽少爺架子,每次跟下人說話也都是和和氣氣的,喜伯對他的印象很好。

不止映像好,喜伯還知道沈克山拿沈玦威脅沈璁的事。

好在今天在場的除了裴筱,另外兩個也都是沈璁的心腹,沒有外人。

喜伯忙從後門悄悄把人帶回了家。

進門後他就張羅著給沈玦洗澡換衣服,準備吃喝;但沈玦也只是擦了把臉,狼吞虎咽地吞了兩塊裴筱紙袋子裏的糕點。

算算年紀,他現在滿打滿算也就是四十多,但卻跟個半大老頭似的又黑又瘦,全身都是垃圾和汙水,臭不可聞,哪裏還有半點沈家大少爺當初溫文爾雅的樣子。

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身上“臟”,他進門後一直局促地站在客廳的角落裏,別說沙發,連裴筱搬給他的椅子都不敢碰,嘴裏念念叨叨的只有一句話——

他要見沈璁。

喜伯年紀大了,見著這一幕心下實在不落忍,忙去給沈璁掛了電話。

聽到喜伯再三跟自己保證,沈璁馬上就會回來,他們也不會告訴別人後,沈玦才總算放松了一些。

看見裴筱細心地將一邊木質靠椅上的套子拆掉,喜伯又跟著一頓好說歹說,他才終於勉強地坐下,屁股就挨著點點凳子的邊,一臉的局促不安。

喜伯掛電話不到二十分鐘,沈玦剛坐下,大門就“嘭”的一聲被人推開了。

門外沈璁一顆未停,走路像是帶著風,大步來到沈玦面前,手卻一直背在背後,捏著腰間那把剛才從保鏢身上拿來的槍。

沈玦見狀,也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。

“真的是你?!”

雖然約莫也有十多年不見了,雖然沈玦現在已經被折騰地有些不似人形,但跟遺傳了母親混血長相的沈璁不一樣,沈玦長得就很像沈克山。

當年沈璁出生時,沈克山也是四十多歲,從他開始記事,沈克山就跟現在的沈玦差不多,甚至,沈玦看著還要比當年的沈克山憔悴不少——

沈璁根本就不可能認錯。

“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嗎?”他說著一把掏出腰後的槍,抵在沈玦的腦門上,“居然還敢來找我?!”

方才還一臉局促不安,甚至有些畏畏縮縮的沈玦,在面對沈璁的槍口時,卻突然放松了下來,一臉坦然地輕聲道:“我只能找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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